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捞尸人这个职业,第一次铺天盖地进入公众视野,应该是 2009 年的「挟尸要价」事件。当时,三名长江大学的大学生,为了搭救两名落水儿童,不幸被江水吞没,英勇牺牲,而捞尸人却趁机索要 3.6 万元的高额捞尸费用,否则不予下水。
往后几年,各地水域的捞尸人索要天价捞尸费用的新闻陆续曝光,彻底将这个职业推到了风口浪尖。反而是这些年,随着消防体系完善和捞尸行业的正规化,公众又逐渐将这个职业淡忘。
今天说两个案子,都和捞尸人有关,或许有为「挟尸要价」辩解的嫌疑,不喜勿看。
(一)
第一起案子就发生在上个月,我和林晖从队里争取到学习「水域沉尸型」案件侦查的机会,去湖北荆门市参加一起案件的侦破。哪知道,我们抵达荆门的当晚,案子就破了,闹了个乌龙,不是刑事案件,而是自杀,尸体也被家属领回家了。
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学习机会,就这么没了,连尸体都没看着。林晖骂骂咧咧,说要是再来一起案子就好了,也算没白来。
谁也没想到,真被林晖这个乌鸦嘴说中了。
荆门市刑侦支队接到报警,有游客声称在乘船夜游,欣赏汉江夜景的时候,看见了一具浮尸。队里的同志立马出警,我和林晖也马上申请跟进案件侦破,并提供协助。
在等候上头指令的过程中,荆门下起了大暴雨。申请通过时,距离队里出警已经两个小时了。
我和林晖匆匆忙忙前往尸体发现现场。
尽管大雨滂沱,但是岸上还是聚集了不少撑伞或穿雨衣的围观群众,警戒线都快被挤崩了,落在地上。水面上,停着十几艘小型的游艇和皮筏子,船上的人正在用工具四处打捞,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人,看他们的穿着,应该是消防队员。
兴师动众的好几个小时,就连尸体都没被打捞上岸,着实令我没有想到。
林晖问当地支队的副支队长尹磊:「会不会是报警人看错了?」
尹磊马上推翻了这种可能性,因为不止报警人一个人看见,与报警人同船的数名游客都看见了。他告诉我们,这个时候,正是汉江的汛期,恰好今天又下了大暴雨,水势很猛,浮尸极有可能被冲走了。
我和林晖都有些着急,如果真是这样,那尸体不就找不着了吗,怎么破案?
尹磊想了想,突然掏出手机,打了一个电话,也不知道对方是谁,尹磊的语气很客气,称呼对方费师傅,还在电话里把接警的情况介绍了一遍。
约摸半个小时以后,费师傅来了。他戴着斗笠、穿着雨衣,身形非常瘦弱,狂风暴雨的,感觉他都快要站不稳了。他的脸上有好几道旧疤痕,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挠的。
费师傅二话不说,站在岸边,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涛的江水,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六分钟,尹磊没敢去打扰他。
最终,费师傅把斗笠和雨衣摘了下来,跳进了湍急的江水里。
我有些担忧:「江水这么急,他不会出事儿吧?」
尹磊让我放心,还告诉我,费师傅是荆门市出了名的捞尸人。
林晖还是很担心:「他这么瘦,最多也就一百斤吧,靠谱吗?你确定不会尸体没找着,又多了一具尸体?」
林晖向来乌鸦嘴,不过,这一回,没让他说中。差不多几分钟以后,费师傅就爬上了岸,动作轻盈。
费师傅抹了一脸水,用很浓重的当地口音说:「别忙活了,把江里的人都撤回来吧。」
我马上问:「怎么,不找尸体了?」
费师傅看了我一眼:「早被冲走了,他们找不着。」
林晖插嘴:「这话说的,他们找不着,你能找着?」
费师傅没有回答林晖,而是对着尹磊竖了两个手指。我本以为这个手势有什么特殊含义呢,结果,他的嘴里吐出了三个字:「两万块。」
(二)
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,没想到的是,尹磊竟然没有讨价还价,马上就答应了。
我和林晖不经感叹,他们队里的经费真是充足。
奇怪的是,价格谈妥了以后,费师傅马上就回家了,压根就没有下水寻找打捞尸体的意思,而尹磊也把人都给撤上了岸,带着我和林晖去了一家宾馆。
在宾馆里交谈的时候,林晖忍不住问:「你们这就下班了,真不找尸体了?」
尹磊这才说:「费师傅说,雨不停,尸体没法找。」
「捞个尸体要两万块钱,你们上头同意啊?」我问。
尹磊回答:「等捞到尸体,找到受害者的亲属,再和他们商量,看他们能不能出,如果不出,那也没办法,只能我们付,总得找到尸体不是?」
听尹磊的语气,仿佛只要费师傅出马,尸体就一定能找着。见我和林晖好奇,他总算不卖关子了,向我们介绍了费师傅。
费师傅今年快五十岁了,从小熟知水性,成年后,专门干替人捞尸的买卖。荆门市地处长江支流汉江的中下游,这些年还好,大家的安全意识提高了不少,但是早些年,每年都有不少落水的遇难者。
所以,费师傅年轻的时候,生意还不错。
捞尸人不是想当就当的,据说入行前一定要拜师,否则必然招惹厄运,具体的,尹磊没有细说,只说与当地老一辈的传说有关系。
费师傅的收费很贵,但是几乎没有人跟他还价,偶有几个不长眼的,嫌贵,费师傅马上就会不高兴,让对方去找别人,即使对方最终愿意给足价钱,甚至加价,费师傅也不肯了。
尹磊说到这里,忽然指着自己的脸问我们:「你们知道费师傅脸上的疤,是被什么东西挠的吗?」
我和林晖的好奇心马上就被吸引了。
「事先说明,我是不信的,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,我就是把大家的传说告诉你们而已。」尹磊做了一大堆铺垫以后,终于说了,「有两种说法。」
一种说法,是被水猴子挠的。水猴子又称「水鬼」,是各地传说中非常神秘的未知生物。据说,费师傅在一次捞尸的过程中,身体突然被拽住了,怎么也上不了岸,那东西的力气非常大,费师傅整个人都没进了江水里,等再露头的时候,脸上已经血淋淋的,从此多了这么多条疤痕。
还有一种说法,是被费师傅捞起的那具尸体挠的。这种说法,还被传得绘声绘色的,传闻还有不少在远处看到的目击者。那些人看见费师傅把一具女尸捞上船,正准备划船回案的时,尸体突然跳了起来,往费师傅的脸抓去,多亏费师傅躲得及时,否则,整张脸恐怕都已经被抓烂了。
我和林晖当然也是不信的,觉得只是好事者传的谣言而已。
尹磊还告诉我们,这些年,落水死亡的人少了很多,费师傅的工作变得清闲了很多。当地很多水域和景区的救援队,想请水性和经验都极佳的费师傅加入,可是费师傅都拒绝了。
几年前,费师傅邻居家的孩子不小心落水了,孩子的亲属都不会游泳,于是请求费师傅下水救人,可是,费师傅说了一句话:「我的师傅给我立了规矩,我要想长命百岁,就只能捞尸体,不能救活人。」
最终,那个孩子在一群人的眼皮底下,溺死了。
(三)
第二天,我和林晖一大早就到队里候着,一直等到天快黑,雨总算停了,费师傅才拎着一个偌大的工具包来了,让我们跟着他去捞尸体。
我和林晖都对费师傅没有好感,认为他过于死板,见死不救。路上,林晖还嘲讽地问费师傅:「听说,你脸上的疤,是被『鬼』抓的,你干亏心事儿了吧,不然怎么抓你,不抓别人?该不会,就是那个你没救的孩子抓的吧?」
费师傅停下了脚步,打量了我和林晖一番,回答:「就算重来一次,我也不会救。我只能捞死人。」
林晖被气得不轻,尹磊赶紧打圆场,说是当务之急,是赶紧找到尸体。
费师傅没把我们往汉江边上带,而是往郊外走,来到了一片很深的水域,周围有好几个大工厂。
费师傅把工具包丢在地上,从里面掏出了几根烧香和几道咒符,一边烧,一边念念有词,对着水面又蹦又跳的,动作有些诡异。
林晖不屑道:「不去发现浮尸的地方找,来这装神弄鬼。」
突然,费师傅把烧香丢进水里,纵身一跃,跳了下去。他的水性果然不错,每一次都下潜两三分钟,连头都没探出来,好几次,我都觉着要出事儿了,可每一次,他都会在关键时刻露出头,深吸一口气,再次潜下去。
就这样,我们在岸上等了快半个小时,终于,他游了回来,说是找到尸体了。
我们后来才知道,接警当晚,费师傅在岸上观察那么久,最后还跳进江里,是为了感受水流的方向和流速,从而靠经验判断尸体会被冲到哪里。
我们所在的这片水域,连着汉江,如果没有费师傅,队里想找到尸体,恐怕要花上很久,或者等再次有人发现浮尸。
尹磊马上问费师傅尸体在哪个位置,要派人去捞,但是他却说,既然他接了这个活儿,那就只能由他捞,否则,是不会告诉我们尸体在哪里的。
林晖打岔:「这片水域又不大,就算你不说,我们也能找到。」
费师傅自信地笑了笑:「你们尽管找,要能找到,我不收你们钱。」
林晖不服气,马上就跳进了水里,队里很多同志也都跟着林晖跳下去。不过尹磊没有下水,而是按照费师傅的要求,去准备皮筏艇了。
皮筏艇准备好的时候,天恰好黑了,林晖和队里的同志在水里忙活了两个小时,果然如费师傅所说,没发现尸体的位置。
费师傅上了皮筏艇,往一个水域中央划去,一边划,还一边洒纸钱。皮筏艇停下以后,他又伫立在船上,嘴里喊着什么,距离太远了,我们听不清,但是那感觉,非常像在招魂。
最后,费师傅突然又跳进了水里,沉水一分钟以后,抱着一具尸体上了船。
林晖觉得不可思议:「那个地方,我刚刚明明游过,怎么没发现尸体!」
费师傅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撒纸钱上,真正的捞尸过程,其实真的就那一分钟罢了。
皮筏艇被划到了岸边,费师傅跳上了岸,脸色苍白,差点没站稳,幸好我及时扶住他。他的身体冰凉,竟然一点温度都没有。
尹磊和林晖看了尸体以后,面色凝重。
没错,平时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朋友应该猜到了,涉水的尸体,几乎都与一个法医学名词脱不了关系:巨人观。
(四)
那是一具目测 40 岁左右的女尸,脸部肿大、眼球突出、嘴唇厚重外翻;胸腹部高高隆起,四肢明显增粗;皮肤呈暗紫色;整具尸体像被充了气一样,仿佛随时都会爆炸。
这是典型的「巨人观」现象。
产生「巨人观」这种尸体现象,是由于人体内的腐败细菌,在人死后以惊人的速度繁殖,产生的大量污绿色腐败气体充盈在人体内,使得尸体膨胀。
我劝大家最好别手贱,上网去搜相关图片了。
尸体的脚上还缠绕着一大圈水草,看样子,尸体被冲到这片水域后,被水草缠在水底里,所以没有浮起来。
尹磊第一时间把队里的法医请到岸边,进行初步的现场尸检工作。
在等女法医的过程中,腐败的尸体吸引来了很多苍蝇,那些苍蝇叮食了腐败的血水后,全都落在了地上,大批死亡。大家都被这一幕恶心坏了,我和林晖也觉得奇怪,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尸体能把苍蝇给弄死的。
坐在一边休息的费师傅看了一眼尸体,叹了一口气,说了句:「蝇虫死,必有冤。」
不久后,女法医赶到了,看上去四十岁不到,年轻的同志叫她「野姐」,年纪大点儿的,称呼她「小野」。
女法医穿戴好手套和口罩,蹲到了尸体边上,才看了一眼就站了起来:「死因比较复杂,让人把遗体扛回去吧。」
我和林晖都想不通,虽然是现场初步尸检,但是这也太快了,哪怕是敷衍,好歹也多看几眼啊。
女法医看出了我们的疑虑,笑着说:「尸体腐败的比较严重,有些东西,得进了法医实验室,用上工具和解剖手段,才能下定论。初步看,死者至少已经死亡四天以上了,至于死因,可能是溺死,毒死,电击死,也可能是这三种方式的共同结果。」
女法医初步推断死亡时间的理由是,尸体的表皮用手触摸即脱落,两手掌的皮肤在被打捞上岸时,呈手套状脱落。虽然已经快到夏季,尸体的腐败程度也比较高,但一般而言,产生手掌皮层呈手套状脱落的现象,需要尸体死亡并被浸泡水中四天乃至更长时间以上。
再说死亡原因。溺死很好理解,毒死,也不至于太难理解,最想不通的是电击死。
这个女法医很厉害,后来的尸检结果证明了她一眼就作出的这些推测。
在这里提前说一下后续的尸检结果。
尸体进行了硅藻检查,从水域中打捞起的疑似溺死的尸体,一般都会进行此项检查。硅藻检查的主要作用在于可以鉴别尸体是否溺死,即生前入水,还是死后入水。简单来说,生前入水者由于呼吸作用,吸入大量浮游生物,呼吸道、肺部和肝脏可以检测出相应比例的硅藻;死后入水者,呼吸停止,相应器官无法检测出硅藻或硅藻检出率极低。经检测,这具尸体是死后被人抛尸入江的。
女法医解剖了尸体以后,对胃内容物进行了化验,检出了「敌敌畏」成分。她看到叮食了尸体腐败血水的苍蝇大量死亡后,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定。值得一提的是,「敌敌畏」中毒以后,尸体的腐败血水也极有可能会含有相应成分,对蝇虫仍然具有消杀的作用。
至于电击死,是因为女法医蹲下的那一秒,在尸体上,发现了电流斑。电流斑是由于带电导体与皮肤接触后,电流通过完整皮肤时,在接触部位产生的焦耳热和电解作用造成的一种特殊皮肤损伤。新鲜的尸体极其容易用肉眼观察出电流斑,但那具尸体都「巨人观」成那样了,女法医竟然还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,仅凭肉眼观察到电流斑特征,这让我由衷佩服。她在肉眼认定的基础上,在尸体的解剖过程中,对电流斑部位的切片进行了病理镜检。镜检发现切片部位皮下汗腺、小血管平滑肌细胞变长、变细、极性相向,纤维组织呈皱纹状排列,这从病理上证明了女法医肉眼判断的正确性。
(五)
尸体解剖前,队里忙着确认尸体的身份,寻找尸体的亲属。死者的样貌特征已经发生了改变,身上又没有找到可以表明其身份的证件,所以,队里第一时间就发出公告,向社会征集线索。
在这里科普一个知识点,公安机关有权对死因不明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,无需经家属同意,前提是认定尸体「死因不明」,一般发生在凶杀案里。队里寻找尸体的亲属,不是为了征询他们的同意,只是想在尸体解剖前,找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而已。
不过,公告发出去好几个小时,无人来认领尸体,当晚,队里就决定连夜解剖尸体。
我和林晖回宾馆休息了,他翻来覆去的,一直睡不着,说是想不通为什么他在同一个位置找不到尸体,而神神叨叨的费师傅,那么轻易地就下水把尸体捞起来了。
我的心中也满是疑惑,林晖索性不睡了,说受了那么多年无神论教育的他,实在无法接受今天发生的一切,必须当即去找费师傅问清楚。
十一点左右,我俩来到了费师傅的家,是一栋带院子的民房。我们本以为费师傅已经睡了,没想到他正蹲在院子门外烧纸钱。
我问他:「费师傅,您这是干什么?」
费师傅没抬头,说了一句:「我把尸体捞上来了,总得送走吧,不然她得跟我一辈子。」
林晖说:「你怎么老装神弄鬼的,那具尸体,现在正躺在法医实验室里呢,怎么可能在你这儿。」
费师傅扭过头,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疤痕,他扫了一眼林晖的身后,幽幽地说了一句:「在那儿呢。」
恰好一阵凉风吹过,我觉得背脊发凉,林晖还打了一个哆嗦,疑神疑鬼地回头看了一眼,他的身后,什么都没有。
「你给我打住啊!我来找你,是有些问题想问你。」林晖说。
费师傅拍了拍手,站了起来:「有些事情,你们可以不信,但是最起码的尊重,还是要有的。你们队里的那个女法医,以前还当过好几年的入殓师呢,她就比你们懂事多了。」
费师傅留下这句话,把我们轰出了门外。
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费师傅。
接下来几天,案件都没有什么进展,我和林晖的学习假期也用完了,就离开了荆门,回队里继续工作了。但是,我们一直关注着这起案子,直到上个星期,尹磊给我们打电话,说是案子告破了。
这起案子的难度,在于尸体身份的认定。他们好不容易锁定尸体的身份以后,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了。凶手是死者的丈夫,因出轨,和小三合谋,将受害者带到江边,使用捕鱼器将受害者电倒,因怕受害者没有死透,又给受害者灌入杀虫剂,最后将尸体抛入江中。
女法医在这起案件中,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。不过,她虽然厉害,但是在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上,仍旧产生了偏差。她判断尸体在打捞上岸前,至少已经死亡了四天以上,但实际上,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,才死了仅仅两天。至于死亡时间这么短的尸体,为什么手掌皮层会呈手套状脱落,经过多地法医学专家的共同研讨,认为是尸体被打捞起的水域附近,存在多个大工厂,污水排放导致水域污染严重,含氧量缺乏,反而含有大量氰化物、氟、氨、酚、铬、铜、硫等。这些化学物质对皮肤具有刺激作用,使皮肤渗透性增强,促进了呈手套状脱落特征的出现。
我想起费师傅说的话:「那个女法医当过入殓师,真的吗?」
尹磊说:「真的,不过,你可别怀疑她的专业能力,厉害着呢。」
我又问他们是怎么确定女尸身份的,尹磊告诉我,案件久久不能破,所以费师傅又下了一趟水,这一次,他在另一片水域捞到了死者的身份证,身份证上缠绕着一撮头发,经 DNA 检验,证实头发属于女尸的。
我惊得合不上嘴,茫茫水域,费师傅究竟是怎么找到女尸的身份证的。
不过,费师傅再也不能给我们答疑解惑了。
就在两天前,有个游客掉进了水里,费师傅恰好经过,这一次,他没有再见死不救,下水救人了。
人救上来了,可谁也没想到,水性那么好的费师傅,再也没能上岸。
(六)
一提到捞尸人,大家总能想到大江大河,至少也是深潭急溪,事实上,捞尸人不止在水域中工作,他们面临的工作环境,比大家想象中要恶劣许多,风险也非常高。正因如此,我才觉得「挟尸要价」这回事儿,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。
接下来说的第二起和捞尸人有关的案子,比较简单,不复杂,但是有些重口。并非我亲身经历,而是前些天在群里和大学校友讨论费师傅那起案子时,了解到的。
先透个底儿,大家根据自己的接受程度,再决定要不要接着往下看。这起案子的尸体,不是从水里捞起来的,而是从化粪池捞上来的。
那个大学校友,叫许洛洛,是女的,毕业后回四川老家参加考试,当了派出所的民警。她老家也挨着一条大江,到了夏天,所里时常能接到报警,说是有人游泳时抽了筋。
许洛洛听家里的人说过,她们县也有几户人家,好几代下来都是捞尸人,几年前,他们一起成立了一支打捞队,听说暂时隶属民政局。打捞队的收费标准不统一,要视工作难度定价,不过要价肯定没有费师傅那么高,也没听说有「只捞死人,不救活人」的规矩。
最原始的捞尸人,设备简单:一艘船,一张网。现如今,捞尸人的装备或许升级了,但更加专业的设备,不是所有捞尸人都买得起的,就拿半干式潜水服来说,光是这一件,就得一万多。
这个职业,算是高危职业。大家想想,拿水上救生员举例,即使他们深谙水性,技能专业,尚且每年有那么多救生员因为救人牺牲,更何况在坊间工作的捞尸人了。
除了生命危险,还有染病的风险。许洛洛说,她县里有个四十多岁的捞尸人,几年前从捞尸队退了下来,因为在冬天的冷水里打捞尸体,背部皮肤受创,因接触腐败尸体,感染了,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后遗症,到现在背部还经常溃烂难愈,去很多地方看了皮肤科,怎么也治不好。
生命危险和染病风险都极大,这使得捞尸人这个职业,通常被保险公司拒之门外。换句话说,他们不管是死了,还是生病了,都只能拿到那么点捞尸费用,因此,即使有捞尸人要价比较高,我也可以理解。
此外,捞尸人还面临着精神上的压力。不少人认为他们接触的尸体太多,晦气,邪门。许洛洛去打听了一下,县里捞尸人的孩子,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,可本地要么没人敢嫁,要么没人敢娶。嘴巴稍微毒点的人,还会直接谴责他们,认为他们在挣死人的钱,不道德。
许洛洛告诉我的案子,是她刚回老家工作没多久发生的。
那年的三月份,县里接到报警,说是一个公厕附近,有人打架。所里没想到死了人,所以就派许洛洛和另外一个民警赶往现场处置。
他们到了现场,才知道,打架的是一个捞尸人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,打架的理由,是因为价格没谈拢,而且中年男人羞辱了捞尸人。
捞尸人姓韩,四十多岁,大家叫他韩师傅。
中年男人姓唐,也四十多岁,叫他老唐。
许洛洛一听捞尸人都出动了,就问是不是谁死了。
老唐一边哭,一边指着不远处的公厕,说是他的儿子掉进化粪池。许洛洛一听,恶心坏了,但是本着职业精神,立马通知所里,同时走到化粪池旁,观察情况。
化粪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,掏粪口处,原本用木板覆盖,但是木板中央断了,裂了一个大口子。透过大口子向下看,能清晰地看见满池的粪便以及蠕动的蛆虫。
老唐的儿子小唐,面部向下,呈半站半趴状淹没在粪堆里,面部浸在粪便当中,只露出后脑勺和上背部。
所里的增援赶到后,初步勘查了化粪池周围的现场,没有发现可疑线索,同样在百米范围之内,没有发现监控摄像头。
于是,所里决定先把尸体从化粪池里捞上来,送到县刑侦大队去。
但是,所里的民警没有相应的经验,怕打捞尸体的过程中,破坏尸体表面特征,给尸检工作制造障碍,于是,民警还是恳请韩师傅动手。
但是韩师傅不乐意了,说是他要收两千块钱,可老唐嫌贵,还骂他净挣死人钱。
许洛洛的所长说了一句公道话:「老唐,你儿子都死了,你还为两千块钱和人打架,你就不想知道他究竟是自己掉进去的,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吗?」
最终,老唐同意了。
韩师傅叫来了打捞队的另外两个人帮忙。他穿上了橡胶服,防护面罩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,跳下了化粪池,那一瞬间,几乎要把许洛洛看吐了,据她说,韩师傅跳下去的时候,溅起了一地的屎花。
(七)
韩师傅在满池的粪便里,艰难前行,随后接过另外两个捞尸人丢下来的绳子的一端,在粪便里摸索,总算把绳子系在了尸体上,然后把尸体高高托起,另外两名捞尸人在上面拉。
没多久,尸体被拉上来了。
尸体表面目测没有出血性伤口,但是惨不忍睹。废话,全身都是屎,还爬着蠕动的蛆虫,能好看到哪里去。
韩师傅被拉上化粪池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公厕边的水龙头旁,用水管接水,另外两个捞尸人对着他一顿狂冲。
那味道,说是飘到了附近百米都毫不夸张。
捞尸人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,剩下的就是警方的事了。
所里没敢直接清洗尸体,而是按照刑侦大队的要求,直接将脏兮兮的尸体送到大队,大队又从市支队请来了法医对尸体进行专业的清洗。
何洛洛告诉我,他们送尸体去支队的时候,街道上围满了人,不是没见过死人,是没见过「屎人」。
许洛洛作为派出所的民警,参与了那起案件的后续侦查,不过,她负责的工作,始终和那个化粪池脱不开关系。她和所里几个民警被委派了任务:抽干化粪池里的粪便,测量化粪池的高度,顺便寻找线索。
他们叫来了清洁工,忙活了一整个晚上,总算完成了任务。那起案子之后,许洛洛好几个月都吃不下饭,瘦了十几斤。
化粪池位于公厕北端,化粪池深约 3.5 米,由于化粪池前不久才被清理过一次,所以案子发生时,粪便没有填满整个化粪池,粪便只高 1 米左右。
小唐二十岁出头,身高 1.75 厘米左右。许洛洛当时就傻眼了,一个一米七五的人,被一米高的粪便淹死了?这绝对是谋杀抛尸案吧!
尸体的尸检工作也很快就结束了。
经法医鉴定,尸体的尸斑呈淡红色,主要分布在尸体的背部;尸体面部青紫肿胀,球睑结膜苍白,可见明显点状出血;口鼻腔内除淡黄色液体外,可见粪便残渣等异物,可见大量蕈状泡沫;下頦部发现 7 厘米×5 厘米范围的片状擦挫伤。
这个尸检报告透露出来的信息,最主要是死因,其中眼结膜的点状出血特征和口鼻腔内的蕈形泡沫,都是典型的溺死特征。
大部分溺死者,多死于江、河、湖等水域内,溺液是水,但本案的溺液,是粪便。
这个案子最大的疑点在于,小唐这么高的人,为什么会在一米高的粪便中,无力自救,最终导致溺亡。
最终,市支队根据尸检结果和现场环境分析出了原因。
尸体下頦部的擦挫伤,右颈部向頦部走形,据此推断死者在下降过程中,下頦部磕碰于掏粪口边缘,引起神经中枢损伤,而粪液被吸入呼吸道和肺泡后,引起急性呼吸衰竭。
总体来说,就是小唐在坠落化粪池的过程中,产生了意识障碍,无力自救。
再进一步推测,小唐之所以会坠落化粪池,最大的可能,是意外。
化粪池的掏粪口,本用木板覆盖,比较隐蔽,但是发现尸体时,木板断裂产生了大口子,经痕迹鉴定,木板断裂口的特征,符合遭重物踩压断裂的特征。因此,小唐极有可能是无意中踩在了木板上,导致木板断裂,从掏粪口掉了下去。
为了印证这个推断,彻底排除他杀,当地警方又对小唐的人际关系进行了非常详细地调查,最终从犯罪动机上,没有发现人为作案的可能性。
同时,由于公厕百米范围之内,没有监控摄像头,所以当地警方又以公厕为中心,从四面八方调取了百米范围之外的监控录像,发现案发当天,小唐是一人出行,没有随行人员。
最终,这起案子被排除他杀,定性为意外。
(八)
前些天,许洛洛和我说完这起案子以后,我马上又接到了尹磊的电话。
我问他:「怎么了,还有啥事儿忘了交代吗?」
尹磊说:「倒也没啥,就是你和林晖当初不是对费师傅当年对那个落水的小孩儿见死不救,耿耿于怀吗?」
「是啊,怎么了?」我问。
尹磊回答:「费师傅走后,我去他家看望他的亲属,发现了一样东西。」
费师傅的房间里,供奉着当初溺亡的孩子的遗照,遗照前还摆放着香坛子。